2015年12月18日 星期五

【瓶邪】閩血未涼(一)

#文:蛇
#半架空



有時候,我都覺得鋪子是不是該關了好,比方說現在。我看著帳本的赤字,琢磨不出所以,叼著的筆轉了幾番還是無解。一時心煩,可偏偏王盟這時還來折騰。王盟一手一把汗扶著頭,蔫了一身,我幾分隱忍才不發難,用罕有的耐心聽他嘀咕。
前頭有客人來,感覺來頭不小,王盟說。他手足無措,抹抹臉,就入內堂推我出來。
「真是……」我揚手,王盟一個溜索就鑽進後場。昨你老子的,就請了這招子不昏的這麼不堪使。抱怨歸抱怨,我也尋不到願意接受這種鳥薪水的員工了,說不定我們還真半斤八兩。
「來了來了。」我整理了下手頭的貨,稍事打理儀容就向前招呼。
這不是悶油瓶嗎?我一愣,拉過椅讓他先坐。算王盟識貨,這小哥確實不是常人,也難怪他要我出來露面。
上一刻,我還打著盹,盯著帳本的紅字犯愁。而現在,悶油瓶坐在我對面,桌上一攤就是一席綢布緞子。
那緞子是白底繡花,因為時光侵蝕有些黃污。我看了一下,這應該是近代的作品,而且保存不好,蛀蝕的相當嚴重,這平常我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的,要拿到手上肯定拿去後臺當抹布用。但由於是小哥拿來的,使我不得不上心起來。
我拿起邊角端詳,左翻右擺了一陣還是沒有頭緒。上面是很尋常的鴛鴦圖綴碎花,摸了一陣裡面也不像是有藏絲。
我撇了眼小哥,發現他又在發楞,絲毫沒有搭理我的意思。
難道他認為我應該看的出來?我又轉了好半天,才發現這緞子的織法不太正常。一般綢緞都是經緯分明,但這料子上卻不是這樣。我一開始當這是因為舊了,上面的絲線不紮實,經緯錯落,現在才注意到上面用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編織手法,讓它阡陌交錯如翎。
鴻織。我一回過神來,想起很久以前曾經看過這種織法,印象中這種工藝源自於閩。由於成品紋絡如鴻飛冥冥因此得名,是以前富貴人家愛用的料。我對織品不是很熟悉,因為保存問題,這種東西鋪子供不起,以至於我一時間不能判斷出來。
這下子至少知道他的來歷了。不過,現在還是找的到能紡鴻織的老師傅,我又對織品不熟,根本無從判斷這是什麼年代的東西。就算真能知道,損壞成這樣大概也還是只能拿去抹地板。
「成了,小哥,你直接告訴我吧。」我兩手一攤,放棄。
張起靈凝神看了我一陣,拿出打火機,就拿起那塊料子烘著。沒多久,布上爬滿著墨色的絲線,一縷縷交錯成蛇的紋絡。
我底心嗑答一聲,倒不是沒有想到這種方式,而是沒有想到有人會對文物用這種方式。
「一樣的染料。」悶油瓶指了自己胸口。我嗯了聲,而後眼睛直盯著布上面的圖案。那些蛇紋盤根,糾結成地圖的模樣。
這不會又是個墳吧?難道小哥要夾我下地?我都不知道小哥還當鐵筷子的。不對,一樣的染料是什麼意思?還有...
我一時糾結,根本聽不進小哥之後還說了什麼,只是嗯了聲。
「明天車站見。」張起靈留了這句話,推門就走。而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答應了要跟去這件事。料子還在我手上,這人怎麼就這麼走了?我愕然,感覺思緒更混亂了。
算了,胖子說的,跟著小哥有肉吃,這下好了,肉是直接遞到我嘴邊了,却不知道該是什麼滋味。
§
我趁了早,卻發現張起靈還是先一步到。他見著我,便扔一個包來。裡面都是些尋常的野外求生用品,像是手電、糧食之類。沒有槍,唯一的武器是把短刀,跟我自己背來的東西差不了多少。我沒準到小哥還會替我備上一份,這讓我們的行囊看來有點多。我問了下小哥,他沒搭理,逕自入了站,只得摸摸鼻子跟著。
入了位,我將行囊隨意扔到一旁,又拿出那塊料子端詳。
我不知道這人怎麼弄來這東西的,甚至不知道為何獨獨找上了我。論身手,要比我好使的是一抓一大把。論經驗,更不用說,難過的很。雖然說我是三叔的姪子,卻沒有那樣的底,連個樣子都稱不上。我看小哥又托著頭,望著窗外發怔,就知道想從他口裡問是沒指望了。
一般來說,將訊息用織品保存,是因為茲事體大,或是作為藝術表現,也可能兩種都有。但是他上面的染料又需要過火才能顯示,且保存上也相當隨意,顯得相當矛盾。
我弄不清這織品是被懷著怎樣的心態做出來的,就像我不懂張起靈是揣著怎樣的心思才獨獨帶上了我。一路上,只有車轍喀喀地響,氛圍悶的讓人難受,我受不住,就踱去後頭抽煙。
在外頭吹風舒服的多,我揉揉發疼的太陽穴,看著沿途的景致錯落。我上車前撇了眼票根,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個偏荒的小村。那村落我連聽都沒聽過,只知道就方向看來在福建西北山區。那是山勢和丘陵地橫亙的地方,在雲霧中連綿無往,古木參參、翠微蒼蒼。
如果只是尋常的旅行,我一定會醉在這等風光。但此時,心裡懸著,再如何旖旎也只是過眼。
我發著愣,像是感染了悶油瓶的失語,各自懷著不同的思量。這件事,我沒有通知其他人,包括三叔和胖子。王盟早就習慣我的性子,就是突然出走他也不會多問,彷彿現在,我和悶油瓶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聯繫。
車上了山路,沿著山壁蜿蜒而上。車軌離一旁的崖不過數尺,命懸一線。霧靄逼進鼻息,凜凜冽冽。我瑟縮起來,打算走回車箱內,卻發現列車的行進有點不對勁。山路一般來說因為蜿蜒勢必得緩,現下卻反而加速起來。
爬在山坡上的列車猛然急起,讓風冷得像刀割似的。車上的旅客突然尖叫起來,一時紛擾雜沓,人聲鼎沸。怎麼回事?這列車的時速能這麼快的?我壓低身子,不讓自己從柵欄內被甩出去,才發現攀著的柵欄早就鏽蝕得不像話,只是用新漆上著才看不出來,這一使力,吚呀一聲便折掉。
我操,這安檢真該抓出來賞百大版啊。下意識緊伏著地,壓著重心還是覺得快被甩出去。我瞇著眼,想找可以施力的點,但風掣得我無力,隨著山路急轉幾度險些被甩出。
「吳邪!」張起靈快步從車廂中朝我奔來,我聽見他頻頻喚我的名。他的面容出現罕有的驚惶,衝到我面前一手就搭上我胳膊。
「小哥!」我緊抓住他伸出的那隻手,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,人被他拎起。
張起靈抓著我,一腳踏上另一頭鏽蝕的柵欄,朝外躍去。柵欄應力斷裂,這一時間來的太快,我只看見身後的列車筆直的朝懸崖墜下。我們朝另一旁的山谷躍去,但那山澗裂谷終究不是這一躍就能橫跨過去的。
在半空中,張起靈一個施力,將我扔上對面的枯木上。我背後狠狠撞上那枯木,喀出一口血。
「張起靈!」我無暇顧上自己,只看著張起靈終究沒得過來,墜入萬丈深淵之中。
§
我平復著止不住的顫抖,嚥掉口中的血。好在這樹雖然枯了,但還勉強能支撐我的重量,我小心翼翼的爬下,還是踩了空,摔了一身塵土。
這已讓我疼的難受,那小哥怎麼辦?他墜下的那一瞬間一直在腦海中盤旋,緊緊扼著喉頭出不了聲。日正當午,陽光刺的眼疼,我索性蜷曲著身軀,在悠悠山嶺上孤身。
或許九門的血依舊在身上頑劣,很快地,我打起精神,環視四周的環境。小哥的身手這麼好,他不會有事的。「他不會有事的」,這句話像是一道咒,驅使著我麻木痛覺,開始找尋著前往山谷下的路線。
我身上幾乎沒有什麼裝備,只有一把隨身的瑞士小刀。好在這裡似乎還是有人煙出沒的,荒煙漫草下有前人劈出的小徑。我用錶對著日光,對出方位,讓自己不致迷失方向,快步而行。
他不會有事的。
我默念著,牽引著腳步匆匆,而後幾乎是跑了起來,在山林間,任憑草葉在身上刻痕。而這份專注卻太過致命。
執念過於強烈,以至於我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危險。山林中,有東西跟著我。等回過神來,對方已經很接近了。
不是風在山林颯颯,只有枝葉窸窸窣窣。什麼東西?我停下腳步,望像聲音傳來的地方。隱約中,感覺對方似乎體型不小,應該是棲息在此處的野生動物。
會這樣隱住氣息,是獵食者的習性。我從瀏海的飄動感覺自己風向不好,一身的血味昭昭。沒有時間怨懟自己的疏忽,我一手捉著聊勝於無的瑞士刀,壯壯膽量。
估計我的動作都在對方眼裡,我故作鎮靜,不讓自己露出破綻。事實上,心裡早就亂成一團,汗水在眉間涔涔而下。就這樣,對峙良久,對方到底還是隻畜生,耐不住現身。
我一驚,這不是華南虎嗎?比東北虎還小一些,但終究不是人類能徒手應付得來。別說是瑞士刀了,就是小哥那把黑金古刀扛在身上,我也沒有自信能傷他。
該怎麼辦?跑是跑不過的,上樹嗎?不成,老虎好像會上樹的,再說我也沒有這樣靈巧能一溜煙竄上。小哥還在等我,我不能死。
他不會有事的。我也不會。
我不知自己哪來的自信,或許只是一廂情願。腦內一陣翻轉,想起了非洲的孩子,面對獅子追獵時防身的方法。他們會隨身帶著一塊木板,要是被盯上了,就把木板面對著獅子,頂在頭上,讓自己的體型看起來比實際大上許多。獅子看到獵物比自己身形大上許多便會有所顧忌,如果不是極端飢餓,通常會悻悻離去。
獅跟虎同是貓科,不知道有沒有效。我拉開自己外套,盡可能讓自己虎背熊腰起來。這一張揚,那虎停下了腳步,直直盯了好一會兒,像是琢磨什麼。我們大眼瞪著小眼,好一會兒牠才放棄,悻悻而去。等牠走遠,我一時腳軟,暴通一聲跌坐在地。我長迂了口氣,同時間想起猥褻女童的暴露狂,我操我容易嘛我。
晚風開始瑟瑟,向晚的藍光冷了一身。被這麼一折騰我也走不下去,索性撿起枯枝落葉,升起火來。好在有吸菸的習慣,身邊總是會有打火機。我將一支枯枝用小刀削成羽絨狀,好作為火引,劈啪一陣點起篝火冉冉。
火光不止溫暖,還能有效阻退大部分的野生動物。靠著這份溫暖,我看著之上的輕煙裊裊,不知道小哥是否見得著。這一放鬆,身體的感覺似乎一下全回了過來,乾渴和饑餓難受得很。我沒有野外求生的經驗,也不知道該如何在這樣的荒山野嶺活下去,一陣茫然。
這裡沒有光害,繁星在頭頂拱著一彎弦月,天地廟宇下,感覺自己實在渺小的很,不過滄海之一粟。我在一旁的草叢抓了幾隻蚱蜢,放在火堆上烤,但終究沒有入腹的勇氣。
都這時候了還顧忌什麼呢?我訝然,發現自己終究脫不了城市人的嬌氣。蹦著火,讓煙草發揮它的的藥用價值,我大口抽著,一個不留神嗆了一口,像第一次抽菸的人那樣。
這一嗆,我側過頭,看見谷底似乎隱隱有光。是小哥嗎?一時間回過精神,也沒有休息的打算了。我用身上的衣料捲起一綑枯枝,點上火作為火把,草草地用沙土滅了剩下的火,在黑暗中,朝著谷底的光亮而行。黑暗中,我幾度險些跌倒,還好沒有被手上的火把灼到,但也難看得很。
就像是撲火的蛾,死生度外。我顧不上身上的痠疼,只是想見小哥的欲念深深。
他不會有事的。我追著光,只見小哥的身影在燈火闌珊。想出聲叫他,卻一時哽咽。
張起靈見著了我,只是指了自己身邊的位,讓我坐下。我一時怔怔,像是被牽了魂,將火把擱在張起靈起的火堆上。身為男人,我流不出淚,只是止不住的嘆息。
我對著篝火默然,久久才去看張起靈,發現他一直盯著我。張起靈的衣服在火堆上旁烤著,赤著身,似乎沒多少傷,或許是給摔進了河道中。相較之下,我顯得狼狽的多,但看他沒事,倒也寬心下來。
這一放下心來,倒覺得被他這麼盯著尷尬起來了。我轉過頭,卻被他一手揪著領子。
「小哥你幹嘛?唉住手啊你!」悶油瓶突然脫起我衣服,我想掙扎,筋骨一時痠疼使不著力,橫豎抵抗不了,便隨著他的意。
他在我赤裸的身上打量,我羞恥好一會兒才知道他是在給我檢查身上的傷。就著火光,身上的狼狽無所遁形。好在只有撞在枯木上時,背上的瘀痕比較怵目,其它都是小傷小疤,算不上什麼。當時口中的血似乎也只是一時咬上舌頭而已,並不是內傷。想想也是,要真傷到了我何能這樣穿林而行。
「別看了,要不給我揉揉?」我指著自己背上的瘀痕,然後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一樣。這種瘀痕跟本揉不得,討皮疼不成?我看小哥用看著失智老人的悲憫眼神瞧我,心都死了大半。
「餓了?」難得還是失語慣了的悶油瓶打破這份尷尬,我點點頭,事實上也早就飢腸轆轆已久。
張起靈走進身後的黑暗之中,就著火光,我才發現後面有許多橫躺著的屍體。小哥不會眼睜睜得看著想活下去的人在面前死去,想必他是在這裡擱著了,才沒先去尋我。但不幸的是,他們終究沒能撐過來。再後面,是摔散了的列車,間或有破碎的肢體四散。我不忍再看,只是搓著手,感覺手心微涼滲著汗。
沒多久,小哥又走了回來,順便帶了我倆的包回來。他遞了個豬肉罐頭給我,大概是其他乘客帶的。
我拿起瑞士刀,用上面的開罐器要開,發現手抖得支不起力。我說小三爺你可以再丟臉點啊,黑了滿臉,卻一時沒有辦法。
張起靈看不下去,又從我手上拿去罐頭。我以為他要用那開外掛的手指來開,但只見他拿起罐頭,緣口就著地面摩擦起來。磨沒多久,他將罐頭正立,朝兩側輕輕一掐,蓋子啵一聲就開了。
「封口跟罐身材質不一樣。」他看出我疑惑,將罐頭遞給我,讓我看看邊緣上的磨損。等等,不對,小哥這是在教我?連這種事都要人教,我真是......
「小哥,你說,我們是不是再找些人好?像是胖子,雖然總是惹麻煩,總是比我有力得多。」我雖不願示弱,但也覺得這樣不是辦法。畢竟連墓都還沒找著,我就這麼脫線,要是累了小哥,那怎麼成?
「就我們。」張起靈愣了一會,搖搖頭,不知道在堅持什麼。
我探不清張起靈的城深,只知道關於他的事,我可以奮不顧身。就像這次,我沒有交代,就追著小哥隻身。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?我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事,小哥又獨自慣了,身邊應該也沒人知曉。
但這場意外...我看了看殘破的列車。我不認為這場意外是單純的意外,一手想去摸煙來抽,卻摸上了口袋中的,張起靈給我的鴻織。
我看著那已殘破不堪的布,想起他的矛盾,一時間心裡有過一個念頭。上面的事應該是相當重要,但很可能是只願意讓我們知道,或至少是只願讓張起靈知道。訊息到我們手上,就不需要被保存了,所以才用這種記述手段。這麼一想,似乎能解的通,但背後的城府冷了我一身。如果這是人為,那麼「它」是誰?
就著方才的思路,我同張起靈說了。他只是靜靜聽著,並不表示。
「小哥,這樣我們還要...」我囁嚅,但張起靈似乎鐵了心。
「就我們兩個。」他挪了位置靠近,幾乎能挨著彼此。我感覺他心頭似乎鎖著一道門,而我能交付的只有信任。我負著氣,背過身,心一橫就蜷在火堆旁自顧自睡去。張起靈拿了件外套給我蓋上,我順勢將臉埋入外套內,不想讓他見到我現在抖的瑟瑟。
不想讓他見到我現在的忐忑。
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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